浮生六记
★★★★★ 沈复用平常言语叙平常之事,潜行浸润,回味感人。译者周公度的译文也精妙到位,古风雅韵自然委婉,真是锦上添花!借译者在题记里的几句话,评价浮生六记「化文采于自然,处处白描,轻笔一过,心内生花。」、「曹雪芹是于锦缎之上设色,沈复则是于布帛之上绘图水墨。」、「家常日语,胜于宏文巨制。于平淡无奇中,无形摇荡心旌。」沈复用平常言语叙平常之事,潜行浸润,回味感人。
所谓六记,前四最好,而前二最有趣味。以下所摘均是周公度的译文,原文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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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美人来,人间良夜静
沈复此书,书名虽然源自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但比李白多三分静气。“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晚清小红楼梦一百四十年来,不止一位学者赞誉《浮生六记》为“晚清小红楼梦”。从沈复对女性的态度、地方风物的惜爱、植物山石的用心、古代典籍的取舍、寺庙僧人的礼仪等方面,无不情深而近之,只是结构不如《红楼梦》繁复、庞大。
惟有《浮生六记》化文采于自然,融真心于身边万物。闺情,花卉,园林,官场,交游,市井,山林,寺院,乃至兄弟之情与妓僚,处处白描,轻笔一过,心内生花。
于《红楼梦》,每一个部分则不是轻笔,而是绫罗细纹。曹雪芹是于锦缎之上设色,沈复则是于布帛之上绘图水墨。
闺情、闲趣、愁心、浪游,与佚失的“琉球”“养生”两章,移步换景,反而有一种推杯却盏似的酣畅,就像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重要的内心挂碍。
贫贱夫妻百事哀吗?也并非如此,全书少见其怨言,多是甘苦自得之语。他惟有妻子去世(见卷三“坎坷记愁”)、儿子早夭(见卷四“浪游记快”)时有几句愤激之语,而且更多是自责,几无怨天尤人之词。正因为他这责己甚严却又如浮云漫卷的文风,使得文中记叙的春花秋月显得弥足珍贵
学者费如明说:“芸的可爱恐怕不在于其母性,也不在于其女儿性,而在于其独有的妻性。”“妻性”一词,乃是包融了温婉、柔媚、秀丽、和顺的特点。这也是沈复之所以乐享其中的夫妇日常生活与思想情趣的底蕴。所以家常日语,胜于宏文巨制。于平淡无奇中,无形摇荡心旌。
卷一 闺房记乐
于是娶了陈氏。陈氏名芸,字淑珍,我舅舅心余先生的女儿。她天生灵秀聪明,学说话时,给她读长诗《琵琶行》,很快就可以背诵。
可惜的是,她四岁时父亲去世了,家中只有母亲金氏与弟弟克昌,家境一贫如洗。芸长大后,擅长刺绣织染,一家三口全靠她的手艺为生;即便克昌上学,给老师的学费也从未短缺。
有一日,她从书筐中翻到了《琵琶行》,逐字辨认,才识得文字。刺绣的闲暇,又慢慢学会了写诗,写过“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的妙句
这天夜里,送亲到城外,返回已是三更时分。我腹中饥饿,寻觅食物,仆女送来枣脯,我嫌太甜。芸悄悄牵起我的衣袖,来到了她的闺房,我看到了她藏好的热粥与小菜。
我欣然举筷欲食,忽然芸的堂兄玉衡在门外大喊:“淑妹快来!”芸急忙关闭房门说:“我已经累了,正准备睡觉呢。”
玉衡挤门而入,看到我正要吃粥,他斜眼看着芸,笑道:“刚才我说想吃粥,你说没有了。原来藏在这里专意招待你的夫君哦?”
芸甚是窘迫,躲了起来,一院之人就此哄然大笑。我也因此赌气,拉起老仆人先回了家。
自从吃粥被嘲笑,再去芸家里,她便有意藏身不见我。我当然明白,她是怕人笑话啊。
芸初入门,少言寡语,但也整日没有不高兴的神情。与她说话,也只是微笑而已。对长辈恭敬有礼,对仆从晚辈和睦轻柔,行事条理清晰,毫无过失。每日阳光临窗,便穿衣起床,好像有人催促一样。
我讥笑她说:“如今并非当时吃粥的情景可比了,为什么还怕人嘲笑呢?”
芸答说:“那时藏粥给你,被传为笑柄。今日并非怕人嘲笑,而是担心婆婆说新娘子懒惰啊。”
我在学馆待了三个月,却像离开了芸十年。芸虽然时常写信来,但总是两问一答,多半是勉励之言,其余又皆是客套之语,我心中实在不快之至。
每当院中风吹竹林,月照窗外芭蕉,我都因此想到与芸相处的往日,梦魂颠倒。先生了解了我的心思,就给父亲写信说明,出了十道题让我暂且回家,我内心欣喜,如同戍卒得到赦免归乡。
登船后,又觉得一刻如一年般缓慢。等抵达家中,先到了母亲住处请安,才进了自己房间。
芸起身相迎,两人双手相握,一言不发,然而两个人的魂魄恍惚之间化为了烟雾,只觉得耳中惺然一响,连身体在哪里也感觉不到了。
婚礼过后,我和她并肩而坐,一起吃夜宵之时,在桌案之下我悄悄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手指柔细温润,我的心不禁为之怦然而跳。
我母亲生日那天,戏班来演出,芸最初很是好奇。我父亲向来无所忌讳,点演的都是《惨别》等悲情剧目。老演员们的表演精湛,观者无不动容。
我从帘外观看,看到芸忽然起身离去,良久不见回来。我进去探问,俞六姑、王二姑也相继而至。见芸一个人支着下巴,独坐在梳妆台的一侧。我问道:“为什么这样满面愁容呢?”芸说:“观看戏剧演出,原本是为使人愉悦。今日的演出,只是让人肝肠寸断罢了。”俞六姑、王二姑听完大笑。我说:“芸是个深情的人啊。”俞六姑说:“嫂子难道要整日独坐在这里吗?”芸说:“待有好看的剧目再出去观看吧。”
王二姑听了这话先行出去,请我母亲点演了《刺梁》《后索》等皆大欢喜的剧目,然后劝芸出来观看。她这才开心起来。
正值七月,绿树浓荫覆盖,水面风吹习习,蝉鸣嘈杂入耳。邻居老人又为我们制作了鱼竿,我与芸到柳荫深处垂钓度日。日落之时,登上土山,观看夕阳晚霞,随心作诗联句,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
转瞬之间,月亮映于池中,虫鸣四起,搬了竹榻放于篱笆旁边。这时,老妇人通报酒温饭熟,我们两人便就着月光相对而饮,直到有了醉意才开始吃饭。洗浴之后,穿着凉鞋,拿着芭蕉扇,于篱笆边或坐或躺,听邻居老人谈起那些因果报应的故事。三更时分,才回屋睡觉,全身凉爽惬意,都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居住在城市之中了。
那时我寄居在友人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过了好几日,鲁夫人误信了别人的传言,悄悄对芸说:“前几日听说你夫婿带了两个妓女,在万年桥下的船上饮酒作乐。你知道吗?”
芸说:“是有此事。其中有一人就是我呢。”于是把一起游玩太湖的始末详细给她说了,鲁夫人闻后大笑,疑虑全消而去。
卷二 闲情记趣
我迷恋这种草丛观察的乐趣,以至生殖器被蚯蚓所吸,吴地俗语称生殖器为卵,肿得不能小便。仆人捉了鸭子,让它靠近我的生殖器张嘴来吸,以解蚯蚓之毒,仆人突然松开了手,鸭子猛然抬起脖颈做出吞噬的样子,惊吓得我不由大哭起来,从此传为话柄。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职升迁,论官府时事,作八股时文,赌看牌掷骰。有犯四忌的,必罚酒五斤。有四样倡导: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
苏州城有南园、北园两个地方,菜花黄的时候,苦于没有酒家可以喝酒,携带着酒具食盒过去,对着花喝冷酒,实在毫无趣味。有人建议就近寻觅酒馆,有人提议看花归来再喝酒,终究不如对花热饮快意。
众人争议了很久,不能确定下来。芸说:“明日只需各人出酒钱,我自担炉子来。”众人笑着说:“好啊!”
众人回去后,我问她:“你果真亲自担炉子而去吗?”芸说:“当然不是的。我见集市中有卖馄饨的,他的担锅、炉灶都有,雇他而去怎样?我先酒菜准备妥当,到那里后再热一下,茶与酒就都有了。”
我说:“酒菜固然方便了,还缺少烹茶的器具。”芸说:“到时我带上一个砂罐去。用铁叉串起罐的把手,把锅取下来,将砂罐悬挂灶上,添加柴火煎茶。如此,不也很方便吗?”我鼓掌赞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