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条件投降博物馆
2024/12/25 认为好看
杜布的文字美极了,更精妙的是她对的叙事结构的设计,穿插着倒叙、回忆和不停的call back,读者的思绪也在她构建的迷宫中来回穿梭。 因为她坚持用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写作,所以我更想感谢本书的译者何静芝!在这个充斥浮躁和AI的年代,我们应为拥有这样的译者而感到幸运。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下面截取何静芝与2024豆瓣年度译者的黄灿然对同一段的翻译,高下立现。
何版:
这是一个怀旧的年代,而照片则是对怀旧的积极推动。摄影是追悼的艺术,是迟暮的艺术。大部分拍摄对象在被拍下的那一刻,就已经带上了悲情色彩。一个丑陋或怪异的对象也会显得动人,因为摄影师的注目已使其变得庄严。一个美丽的对象也可以唤起悲哀,因为它已经衰朽,或不复存在。所有的照片都是mementos mori。摄影即是对另一人(或另一物)之死亡、脆弱与衰变的参与。通过截取时间中的某一帧,并将其冻结,所有的照片都见证着时间无情的消融。
黄版:
现在是怀旧的时代,而照片积极地推广怀旧。摄影是一门挽歌艺术,一门黄昏艺术。大多数被拍摄对象——仅仅凭着被拍摄——都满含感染力。一个丑陋或怪异的被拍摄物可能令人感动,因为它已由于摄影师的青睐而获得尊严。一个美丽的被拍摄物可能成为疚愧感的对象,因为它已衰朽或不再存在。所有照片都“使人想到死”。拍照就是参与另一个人(或物)的必死性、脆弱性、可变性。所有照片恰恰都是通过切下这一刻并把它冻结,来见证时间的无情流逝。
第一章 Ich bin müde
“Ich bin müde.”是我目前会说的唯一一句德语。我暂时不想继续学了。因为学的越多就越开放。而我还想再封闭一阵子。原文:“Ich bin müde.”是我目前会说的唯一一句德语。
弗雷德的脸使人想起一张老照片。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年轻的军官,会因为情场失意而加入俄罗斯轮盘赌的那种。我想象着几百年前的他整夜流连在布达佩斯的饭店,吉卜赛小提琴的哀鸣也未能惹动他苍白面庞上的几许漪涟,只有他的双眼,偶尔还会辉映着胸前制服铜扣的微光。
从我的房间,我暂时的流亡中望出去,盈满视野的是一片修密的松林。每天早上我拉开窗帘,就能看到一台浪漫的舞台布景。起初,松林笼罩在迷雾中,幽灵一般
这个舞台布景每天都是一样的。偶尔也有鸟儿飞过,打破静止的画面,但真正发生变化的只有光线。
我们旁边的小镇穆尔瑙有一个博物馆,是加布里埃尔·明特和瓦西里·康定斯基的故居。观看他人的生活痕迹总是令我有些不安,它们是如此具体、私密,却又被这样泛泛地公开展示着
有时则把全副精神投入河中三个女人的倒影里,投入她们正对我的脸庞。我沉浸其中,仿佛要解开一个谜团,找出一条裂缝,一条隐藏的通道,顺着它可以滑入另一个空间,另一个时间。
厄登·冯·霍瓦特1901年12月9日16点45分(一说16点30分)生于克罗地亚里耶卡。体重约十六公斤时,他离开里耶卡,在威尼斯住了一段时间,又在巴尔干半岛住了更长一段时间。身高一米二时他搬到了布达佩斯,在那里住到一米二一。据厄登·冯·霍瓦特自己记录,一米五二时爱神在他体内苏醒了。而对艺术,尤其是文学的热情,是在一米七时出现的。“一战”打响时他一米六,战争结束时已经有了一米八。长到一米八四后停止了生长。霍尔瓦特的生平传记是以厘米与地理位置来计量的,博物馆中的照片证明了这一点。
坊间有个关于战犯拉特科·姆拉迪奇(Ralko Mladic)的故事。此人曾占据周边小山,一连数月轰炸萨拉热窝。有一回,他看到下一批轰炸点中有栋房子是他认识的一个人的。于是将军给这人打了个电话,通知他在五分钟内收拾好他的相册,因为他的房子马上就要被轰炸了。凶手所说的相册指的是家庭相册。这位已连续摧城数月的将军,很清楚要如何销毁记忆。正因如此,他才会慷慨地打电话给这位熟人,将追忆的特权赐予他的生命。赤裸裸的生命,几张家庭照片,仅此而已。
“难民分为两类:有照片的和没照片的。”某波斯尼亚难民说。
露台与海之间落下一幕潮湿、模糊、咸咸的水帘,蓦然吸去所有声音,唯余三双翅膀,还在晶莹闪烁的寂静中无声拍打着。
我的内心挣扎着,抵抗着,呻吟着,被这声音所控制,我反而有些高兴,几乎感觉到一种生理上的满足,我虚弱下来,柔软下来,在看不见的温暖泪池里扑腾…
我不理解所有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我被放在了错误的位置,我是个疲惫不堪的人类样本,一颗卵石,被机缘冲到了一片陌生的、更安全的海岸。
突然间,他会觉得,虽然自己的人生尚在进行,但生平传记其实早已写定,因此,他之所以流亡,不是出于外部原因,也不是自己的选择,而只是命运早已为他安排好这样一团混乱的坐标。在这一可怕而又诱人的想法驱使之下,流亡者开始把日常的种种迹象都当作符号与征兆来破译。突然,他会从中解读出,似乎一切事物都符合某种神秘的内在和谐,都能串成一个闭环的逻辑链。
第二章 家庭博物馆
一起来对比一下2024豆瓣年度译者 黄灿然对这同一段的翻译。 现在是怀旧的时代,而照片积极地推广怀旧。摄影是一门挽歌艺术,一门黄昏艺术。大多数被拍摄对象——仅仅凭着被拍摄——都满含感染力。一个丑陋或怪异的被拍摄物可能令人感动,因为它已由于摄影师的青睐而获得尊严。一个美丽的被拍摄物可能成为疚愧感的对象,因为它已衰朽或不再存在。所有照片都“使人想到死”。拍照就是参与另一个人(或物)的必死性、脆弱性、可变性。所有照片恰恰都是通过切下这一刻并把它冻结,来见证时间的无情流逝。 我觉得远没有这本书的译者何静芝译得好
原文:这是一个怀旧的年代,而照片则是对怀旧的积极推动。摄影是追悼的艺术,是迟暮的艺术。大部分拍摄对象在被拍下的那一刻,就已经带上了悲情色彩。一个丑陋或怪异的对象也会显得动人,因为摄影师的注目已使其变得庄严。一个美丽的对象也可以唤起悲哀,因为它已经衰朽,或不复存在。所有的照片都是mementos mori。摄影即是对另一人(或另一物)之死亡、脆弱与衰变的参与。通过截取时间中的某一帧,并将其冻结,所有的照片都见证着时间无情的消融。 ——苏珊·桑塔格,《论摄影》
这是一个怀旧的年代,而照片则是对怀旧的积极推动。摄影是追悼的艺术,是迟暮的艺术。大部分拍摄对象在被拍下的那一刻,就已经带上了悲情色彩。一个丑陋或怪异的对象也会显得动人,因为摄影师的注目已使其变得庄严。一个美丽的对象也可以唤起悲哀,因为它已经衰朽,或不复存在。所有的照片都是mementos mori。摄影即是对另一人(或另一物)之死亡、脆弱与衰变的参与。通过截取时间中的某一帧,并将其冻结,所有的照片都见证着时间无情的消融。 ——苏珊·桑塔格,《论摄影》
突然——母亲像扯膏药一样,迅速揭开相册内页的薄膜,取出照片,撕成碎片。相纸受刑的声音像是空气也被撕碎了。
(战后)一有机会,她就放任自己买了个新包,于是这个旧包就留在了立柜的角落里,并从那一刻起,担负起了储存记忆的职责。
这块像空气一样轻、附在信里偷偷寄来的丝巾,在我未知的大门上打开了一条裂口。真丝一词像一块磁石,把其他一些含义模糊的词也吸引了过来,比如祖母绿。我以前很喜欢把这三个字放在嘴里翻来覆去地说,好像含着一块碧绿的薄荷硬糖。
好几次,我决定立即站起来,叫一辆出租车,拿起行李,摔上门,永远地离开他,但每次都被一种难以克制的既甜蜜又苦涩的不幸感所压制,而难以动弹。我觉得我们被困在了一个庸俗的玻璃球里,像一对年事已高的亚当和夏娃,回到了伊甸园的树下,有人颠倒了玻璃球,雪片落在我们身上,生死已经不重要,因为反正我们都出不去了
这句太虐了,矛盾,挣扎,不舍,写的太好了
原文:压制我无法离开的同一股力量,此时也让我无法伸出手臂,拥抱他
压制我无法离开的同一股力量,此时也让我无法伸出手臂,拥抱他。
红灯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亮起时,他突然吻了我。相机的取景音,规定了这个吻的长度
啊,写的太好了!到底是真情流露,还是刻意逢场?愿意相信的人才相信
原文:相机的取景音,规定了这个吻的长度
喇叭里第二次广播出我的航班,而我还站在金属取相口边上等我们的照片。我全神贯注看着那个开口,好像那里面要出来什么终极答案。终于,一条拍立得不慌不忙地冒了出来。我拿起它,撕成两份(两张给我,两张给他)。他捏着自己的那一半,礼节性地吻了吻我,我就向验护照的队伍走去了。我一边走,一边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但还是回过了头。他双手插兜站在那里。他的脸,几天来第一次露出了失落与不安,像相机闪光灯一样,匆匆一闪,就消失在了人群里。我团起兜里的照片,扔进垃圾桶,继续往前走。后来我想,何以生命舞台的设计员,会给我们痛苦的离别设计这样一场不真实的结尾,让我们长达数年的爱情,结束在机场照相亭里的拍立得之吻与相机的咔嚓声中,在表现不可抗拒的爱欲时,也表现了其中包含着的不可避免的死亡。
母亲的相册——她赖以整理人生现实的方式——在我眼前重现了我已经忘却的日常。这是一种摆拍的日常(因为照片中的一切都是经过布置的),然后这种摆拍的日常还经过了甄选(通过选择照片),可也许恰恰因为业余创造者的这种认为生活必须经过安排才能上升到艺术的创作冲动,恰恰因为这些相册的漏洞、失误,以及这种方式本身,它们反而显得特别真诚,特别生动
和母亲想要涂掉墓碑上的五角星一样,这就是作者抓拍的两处普通人在历史洪流中挣扎求生的特写镜头,你仿佛看到母亲清晰的手部动作,画面感强烈,描写得越细致,越微小,这种个人与社会,在小与大的对比中,那种深重的无力感就更给人以触动
原文:第一次发现它不仅旧,而且有修改的痕迹(很可能是母亲的手笔)。这里画一道,那里抹一笔,把他父亲遭人唾弃的军装,改成了一件普通礼服。
过了一段时间,我重看那些照片,发现它们所记录的一切,就是我关于旅途所能想起来的一切。我试着回忆其他事情,但记忆坚持附着在照片的内容上,不肯离开半步。 不知道我如果没有拍照的话,还能记住什么,又能记住多少呢……
当相册变得越来越像手帐时(曾经唯一逾规的是粘在我第一张照片旁边的头发),母亲就会把它们重新整理一遍,丢掉那些逃过她监管溜进来,对她的个人历史进行破坏的垃圾。
“人生就是一本相册。相册里有的是真的,相册里没有的,从没有发生过。”我有个朋友曾经这样说。
如果每一种疯狂,都像每一则谎言一样,蕴含着一丝真理之光,那么在多罗佳夫采夫身上,真理之光,是通过一张照片显现的。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用双手把眼睛遮起来,说我不见了,然后打开双手,又说我在这儿呢。在场人听了,都会欢呼雀跃:啊,你在这儿啊! 这个幼儿时的小游戏——在我们心中建立了这样的认知方式:我在这里,所以我存在(因此,我看得见);我不见了,所以我不存在(因此,我看不见)——还有一个成人版本。我记得小时候大家都喜欢用手做成望远镜的样子举到眼前,然后玩笑性地威胁伙伴们:我看到你啦!再大一点后,我们用纸筒代替了手。纸筒将无边无际、难以驾驭的世界,收缩进小小的圆圈,给它加了一个框。纸筒给了我们选择的权利(我能选择细看这个,或那个)。透过白色纸筒抵达我们双眼的世界,因为被分割成一个个圆形的局部,于是更瞩目,也更美。那句玩笑性的威胁——我看见你啦!——此时实现了其全部意义。没有纸筒的人只是能看见,而有了纸筒的人,便真正具有了观看的能力。在纸筒这一简单的装置的帮助下,人以自己更觉舒适的尺寸,亦即一帧照片的尺寸,看到了世界。
照片将无边无际、难以驾驭的世界,微缩成小小的矩形。照片是我们衡量世界的尺度。照片也是一种记忆。记忆的先决条件,是将世界微缩成小小的矩形。而将这些小小的矩形整理成册,本质上是一种书写自传的方法。 在家庭相册与自传这两种艺术体裁之间,无疑存在着一种联系:相册是物质的自传,而自传则是文字的相册。 整理家庭相册,其实是一种艺术创作(因为其中不乏对艺术的追求)。写自传(不管写出来的东西有没有文艺价值)同样是一种艺术创作。
照片将无边无际、难以驾驭的世界,微缩成小小的矩形。照片是我们衡量世界的尺度。照片也是一种记忆。记忆的先决条件,是将世界微缩成小小的矩形。而将这些小小的矩形整理成册,本质上是一种书写自传的方法。
我记得有天早上坐车的时候,曾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一对年轻夫妇走出家门;丈夫穿着一套皱巴巴的邮递员制服,戴一顶邮递员的帽子;妻子个子小小的,其貌不扬。城市某居民楼的楼道口,将这对卑微的夫妇吐进了清晨灰蒙蒙的光照里。她踮起脚尖(她的脚上穿着穿旧了的高跟鞋),歪过脖子,仰起头;他温柔揽住她的腰,让她好像玩偶一样挂在他臂弯里;他热烈地吻着她,帽子歪向一边;她全身心接受他的吻,忘情到抬起了一条腿——这一切,我确定,即使是让最专业的演员来演,都不会是件容易的事(夫妇的吻,是业余的艺术创作,专业演员的表演,是对他们的模仿)。这幅由我顾自微笑着,匆匆用眼睛摄下、并记住了的早晨的画面,因为于我自身的境遇所形成的强烈反差,而在我心里激起了一种深刻的、明确的、却又是莫可名状的痛楚。
只有一个成就,是这两种艺术体裁都有可能达成的(虽然它们都并不期望达成什么,因为它们的天性中没有算计这种东西),那就是于无意中击中某个痛点。当这样的奇迹发生时(当然,它很少发生),这件平凡的业余艺术作品,将会在艺术之外的另一种层面上取得胜利,即使是最辉煌的艺术作品,在它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在文学世界中,真正的作家,都会嫉妒这样一件(从失败中绝地反攻的)作品。因为这样的作品,有如神助般,轻而易举地达成了他们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达成的高度。
自传是一种严肃而伤感的艺术体裁。就仿佛在作者与读者的内心深处,天生就有着这种类型的底层编码:在创作与欣赏的过程中,自觉调整脉搏、控制心跳、放慢呼吸、降低血压…… 在这个意义上,自传的创作与相册的整理,是全人类的艺术启蒙,也是唯一被全人类反复进行的艺术尝试。每一本相册,都只不过是对学校手工课上所学内容的实践:压花、拼贴、页边装饰……
与真挚——在大部分读者心中,这是两个雷打不动的美学标准。于是作者与读者双方都乖巧地顺从了这类体裁所谓美与真挚的节奏:他们不约而同地调整脉搏、控制心跳、放慢呼吸、降低血压……
这个女孩令我深受震动:这个故事太痛苦,太私密,她为了能讲出来,只好诉诸外语。是外语帮助她咳出了如鲃在喉的那块疼痛。内心深处的良好品味让她无法允许自己用自己的语言去讲这个故事。因为这个故事太平淡了(对外人来说,对听众来说),还因为,一旦诉诸语言,自己的痛苦将丧失一切意义。于是,她宁肯费尽心力去克服语言与心理上的障碍,也要用外语来讲这个故事,以保全它的内核不受损伤。 的确,我们只有躲在外语背后时,才能轻易地表达自己的痛苦与对他人的诅咒。也许正是出于与我这位文静的同学相同的原因,俄国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在自传中提到父母的章节中,才使用了英语。当然,一定也有对良好品味的考虑:透过外语的滤网,自传性文本中难以克服的怀旧意味,得以摆脱了潮湿,变得干燥、精致。
突然间,我感到腹胃中被塞进一块冰凉的焦虑。 ——米兰·昆德拉,《笑忘录》
到了第二天,你还能记起被弄丢的东西吗? 它们曾腼腆地,最后一次请求你 (然而没有用) 让它们留在你身边。 可是掌管失去的天使,已经用翅膀轻轻一碰; 它们不再属于我们,而只是被强行留在这里。 ——莱纳·玛利亚·里尔克
我疑惑自己为什么如此不了解她,为什么我唯一了解的那一点儿,又都如此琐碎。她对我要了解的多了。她像我的房东又像一个小偷那样,掌管着我的密码,通向我疼痛的密码
从瓦尔纳到索菲亚,从索菲亚到德拉戈曼,那是她地理知识的边界,也是她即将穿越国境线的地方。
第三章 Guten Tag
- .我在桥上走了很久,桥下,许多条路在此交会,仿佛披肩上的流苏,汇成一股,穿过一枚戒指。而那枚戒指,就是柏林。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