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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丘上的修道院


柯布西耶

20世纪,在几乎葬送毁灭了整个西欧文明的二次大战结束后,欧洲大陆,尤其是法国,兴起了一股庞大而罕见的修道潮。也许是战争带来的虚无与迷惘,让许多年轻人放弃世俗的追求,誓守独身、投身于永恒之道的追寻。


“勒·柯布西耶喜欢这座建筑吗?”我随口问神父。

“柯布未清楚表示过,不过他在人间的最一夜却是在修院度过的。”神父不经意的回答却引起我莫大的兴趣。

1965年8月27日,勒·柯布西耶在法国地中海游泳时心脏病突发过世。法国政府特别以国葬方式向大师致敬。而办理大师的国葬事宜时,人们从一份笔记中发现,柯布希望大限之日到来时,遗体能在拉图雷特修道院的教堂里停放一夜。

这是怎么一回事?柯布年轻时就曾言明童年自教会的上帝形象已离他远去,在他失望比成功多的建筑师生涯里,世人从他大量的著作里体会到他对建筑的专注与热情,更从他与雇主、资方甚至批评者的周旋论战里,窥见他那骁勇好斗的性格。然而,人们从来不知道大师生前究竟最喜欢自己哪一座建筑,更无从得知他对信仰的终极看法。

这样一位宗教立场鲜明的无神论建筑大师,为什么希望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夜能停灵于拉图雷特修道院?

据说大师的灵柩自南部运上来时,由于并非教徒,修院当局并未举行任何宗教仪式,被覆上法国国旗及道明会旗帜的大师灵柩,孤零零放在教堂祭坛的位置。除了鲜花和烛光,教堂里空荡荡,无人守灵。


勒·柯布西耶30岁那年回到巴黎,他在这艺术之都结交了一群现代主义、特别是纯粹主义的艺术家,勒·柯布西耶的建筑概念至此臻于成熟。他与这群朋友大胆提出扬弃传统的建筑美学概念,且严厉批评19世纪以来的守旧建筑观点及复古建筑风格。

他们拥抱工业成就,鼓吹以工业手法大规模建造房屋,以降低房屋造价并减少组成构件,解决工业时代来临都市化的人口密集问题。这今天听来天经地义的观念,在当年却深具革命性。


会士在修道院里得严守静默。我们的设计师柯布认为现代社会太嘈杂,竟将修院设计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昔日,房间里所有会发出声响的东西,包括收音机一律都在禁止之列,就连会发出滴答声响的时钟也不需要,因为修院教堂准时响起的钟声,足以让会士知道现在几点,该做什么。


朗香教堂

美的识见需要训练与积累


以教堂建筑而言,勒·柯布西耶的朗香小教堂是西方现代宗教建筑的扛鼎之作。也许正因没有信仰的束缚,勒·柯布西耶在这小教堂上,更能恣意发挥,大展长才。

有若魔术之屋的朗香教堂,里里外外,没有一个面向相同,若对这建筑没有初步了解,很难从造型上辨认它是座天主教堂。

勒·柯布西耶完全瓦解了西方教堂建筑形式,却以会意手法将教堂建筑的每个重要元素不露痕迹地还原在各个环节上。例如,教堂西面浑厚结实的墙壁让人感受到罗马式教堂的雄伟,但勒·柯布西耶却在这厚重墙壁上凿出了大小、形状不一的洞口,这宛如乐谱上高低音符的窗户是勒·柯布西耶的独创,更是他为建筑融入音乐性的经典设计。而这些前卫洞口却又镶上了传统歌德式建筑的彩色玻璃,只是传统彩色玻璃上的连环人图像,被勒·柯布西耶简化成一个图案,一个如戏笔涂鸦留下的潦草名字。勒·柯布西耶以如此大胆的现代手法,诠释古老的宗教建筑,却又保留其精神,不负大师头衔。


由于是梵二大公会议前、教会礼仪改变前所兴建的教堂,小巧的朗香教堂里还有数座服膺老规矩的小圣堂。这几座造型迥异的小堂,有个共通点,那就是光线效果惊人。光线为此狭窄的空间画龙点睛在这瞬息变化的空间里,会让人明白,为什么有人那么喜欢待在勒·柯布西耶设计的宗教建筑里?原来无穷的变化里仍有一种近似永恒的秩序,一种踏实的安全感。


1954年朗香教堂落成前,一生坚定自己信念的阿兰因罕见的重症肌无力症过世。据说法国、甚至欧美最伟大的当代艺术家都前来参加他的葬礼,一群不同理念与个性的艺术工作者,跨越了宗教与文化隔阂,集聚堂来纪念这位身着白袍的道明会僧侣,堪称奇观。这位将传道以外心力全数投诸宗教艺术现代化的僧侣,有着领先时代的过人识见。他超越宗教、信仰、文化的开阔胸襟,对美的不懈追寻,成就了西方近代几座最著名的宗教建筑


在拉图雷特修行

近三年的蓝图设计及兴建经费终于有了着落后,1956年的9月12日,拉图雷特修道院终于动土兴建。像所有建案一样,修道院在兴建期间同样碰到了预算超支、施工困难的问题。由于经费不足,勒·柯布西耶很多原始计划都无法实现,其中最大的更动是整座建筑减少两个楼层,而原先想使用钢骨作大教堂结构的设计,也被迫改为成本较低的水泥模板。为解决水泥施工问题,参与施工的团队竞还包括了水坝工程建筑公司

修道院启用后,不禁让人想起一心为柯布护航的阿兰神父说过的话:我们该让那些与我们思想、信仰不同的艺术家来为我们工作,经由他们的创作,我们会听见五百年来未曾述说的伟大故事


没有计算机、手机、电视,人在这得真诚面对自己,那篇篇祈祷文,使人性得到抚慰与梳理。


对真理的追求殊途同归

除了祈祷与用餐,我在修院的作息宛如另类修行。在那段漫长的独处时光里、我益发觉得艺术家与修道人有许多共通点,他们以不同的形式过着同样的自律生活,对真的追求都有着非理性的执着,而他们追求与执着的精神,在主流社会里往往被视为不切实际且没有价值。

若没有教士般的信念,在这座庞大的修院里,我将被现代人称为虚无的氛围所包围而无法与自我对谈。隔着相当距离后,我才深深体会到,每晚在斗室窗前放空一切的发呆时光宛如天赐恩典,是如此的特殊与宝贵。我在那独处却一点也不寂寞的时刻,发觉原来我们可以如此简单却又实在地活在当下。

思及此,我突然对素味平生的阿兰涌起孺慕之情。当年他不畏批评延揽艺术家为上帝工作,原来他早看见了艺术的价值,知道那发自艺术家心灵深处的渴望,定能为他耽溺在陈腐教义中的宗教添加新意,原来他渴望聆听的故事是个永不会完结的现代进行式。他深知美会走在经院解释的前面,也只有美的轨迹能在瞬息万变的世界中永久留存


今日的拉图雷特修道院除了是修院也是文化中心,较年轻的会士往往得身兼柯布建筑的解说员,只见他们穿着白袍,为前来参观的建筑爱好者巨细靡遗地解释柯布每一个深具巧思的设计。上帝在这好像开了一个大玩笑!教会原先希望借着艺术,导引世人认识其宗教,而今却完全相反!修院里有深厚宗教素养的经院人员,此刻却成了艺术家理念与创作信仰的阐释宣扬者。

然而谁又能真正了解上帝的旨意,以他的立场解释自己?当我终能承受这神圣的讽刺,且从中获得力量时,我终可拿起相机,开始端详这座由勒·柯布西耶设计的修道院。


拉图雷特的设计与感悟

身为建筑大师的勒·柯布西耶,同时也是画家、雕刻家、思想家与评论家。这座修院是柯布集所有天分于一身的结晶。柯布着手设计拉图雷特修道院时,正值建筑生涯高峰。

1953年5月4日,柯布第一次来到位于里昂西郊的小镇艾维勘查修院预建地,在开阔无际的美丽山坡上,柯布有感而发地说,在这样的地方兴建的修道院,若没有标的性意义,将是个罪恶之举。

“创造一个安静、可让上百人身心灵安顿的地方。”柯布顺着阿兰神父的指示及所参考的托罗内修道院,以个人、团体、信仰生活三个主元素来架构他的设计。像画家一样,柯布以白色作为座建筑的基调,室内更以红、蓝、绿、黄、黑这些大胆的颜色来画龙点睛。

从艺术观点来看,拉图雷特修道院是座可以住人的巨型雕塑。呈四方形的拉图雷特修道院,在外型结构上是一个未完全联结起来的凹字形,位居北面的教堂直接嵌进坡地独立于此字形之外,仅以顶层的天桥及底端中央走道与其他三面建筑相连。其他三面建筑以不同造型的柱子将主体架空于地表之上。由于预算关系,整座建筑比预定减少两个楼层,北面的大教堂也从钢骨结构改为钢筋混凝土,在仍没有明确、清晰标明的蓝图中,修道院仍于1956年9月开工


主堂边的地下教堂是座魔术空间,从最东到最西,更有七座小祭台依序排列下来,因为礼仪改革,这些小祭台已弃置不用,然而这一个别有洞天的世界,像极了大修道院的心脏。修道院最美、最神奇的所在,竟是如此隐而不现,表而不张。对我而言,那粼粼光影的空间就是旧约上帝曾对摩西呼喊的圣地。


会士房间井然有序的有如蜂巢,别看他们彼此紧邻,每间房间却独立隐秘。我很不喜欢这仄仄逼人的房间,直觉它们违反人性,不过,僧侣的生活,本来就很压抑人性,这样的房间,更能逼迫人诚实地面对内在

勒·柯布西耶将房间设计得这么小,用意除了向初期教会、野外穴居隐修者致敬外,更十足彰显那几近严苛的禁欲色彩。这一间间斗室,里面除了一张小得几乎不容翻身的单人床、一张书桌、一只柜子之外,就再放不下任何东西。

如果说院内的大教堂,会让没有信仰的参观者对此宗教产生好奇。那么,入住会士小房间,则让过度消费的现代人切身自省,一个人究竟要拥有多少东西才叫过日子?

这一无所有的房间让我想起多年前为台湾某隐修院修女拍照的经验。为制作一本纪念专书,修女破例让我进入她们从不对外人开放的房间禁地,那间小房比我此刻下榻的斗室大不了多少,里面也仅是一张床、一个壁橱、一张书桌,此外什么也没有。

全身紧裹着粗重会服的修女对我说,每当夜祷结束,就寝前她们容许在自己房里默想。每晚8点40分左右,她都会点支蜡烛、抱本小经书,坐在床前地板上,默想圣经的道理。修女说那是她每天最幸福的时刻,因为在那全然属于她的时空里,她深刻感到上帝的美好与心灵的充实。

17世纪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在他著名的《思想录》中这样说:“由于我们常想未来的幸福,因此在实际的生活里,我们总是不快乐。”他更强调:“学习静坐、处于当下,是通往幸福的第一步


隐修院的修道人在入驻后,若无特殊缘由,终生都将不再踏出会院一步,严苛的纪律与生活作息,让隐修成为苦修的别名


”无聊、易变、焦虑”是帕斯卡对他同时代大多数上流人士的观感。两百多年后的今天,用这几句话来形容无法离开网络、几百个电视频道、手机不离身的现代人,怕是只有更加贴切了

我在没有网络、电视、电话、收音机的小房间里突发奇想,柯布的蜂巢小室会不会是一个反讽现代生活的警世预言?在一个物资充裕的社会里,我们究竟还需要什么东西才能让生活更幸福?


美自己会说话,更能包容一切。上帝是什么?永恒是什么?只有天知道。然而艺术家的创作却为世人打开一扇可窥天机的小窗,他们虽不信神,却清晰展示着神的造化


人类对生命源起的说法不一,但所有生命都会结束却是事实,诠释生命归宿的宗教藉着教会对信徒现身说法:“上帝与你们同在!”艺术家却借着创作具体呈现:“在哪?”

我终于明白,穷理致知、提醒世人死后仍有生命的信仰,与从不多做解释、只在乎当下表现的艺术根本是一体两面。无论是会士繁文缛节的祈祷赞美,或艺术家全心打造的创作,都在为会腐朽的生命营造不朽的精神,为一处叫做心灵的地方供给灵感与养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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