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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一年


东京


  这几年我很反感的一句话是: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眼前苟且”与“诗和远方”是一对虚假的对立。我在东京一年的生活表面看是“诗和远方”,生活在迷人的异域,鸡毛蒜皮消失了,可东京的生活同样存在着无奈的人性、琐碎的沟通、窘迫的算计与虚伪的寒暄。另外,网络的发达让“远方”的概念消失了,我身在异国,却时刻关注着国内的人与事,为我触手而不可及的苦难感到悲伤。正是这些并不美好的细节,才构成了生活的全部。


  后来找了一家老字号的炸猪排饭,看到其他人也全是一个人吃饭,像考试一样中间隔一个座位,很害怕交流的样子,每个人都吃得又快又用功。我一下子就被这场景治愈了,东京是一个没有人打搅,也不必打搅别人,就能够活得很好的城市

  从今天开始,我要学会享受不能够以各种形式分享的快乐。


  神奈川县美术馆的叶山分馆,我本来不太有兴趣——听起来太像一个县级美术馆,真正到了建筑面前却吓了一大跳,临海的白色建筑,内部宽敞明亮,正面落地窗外就是蔚蓝的大海。


  进公寓看了看,内部整洁干净。公寓的墙上贴着倒垃圾的规定:“周一可以扔纸、布;周二可以扔玻璃、厨余垃圾……”看得人觉得很安心。这样的规则让人有生活的存在感。


  L老师说,日本作家里唯一喝酒讲规矩的是三岛由纪夫,他正装喝酒,而且绝不喝醉,喝完回家执笔写作。他还曾经在《叶隐入门》中教训日本人:

在日本,酒席形成了不可思议的构造:人变得赤裸,暴露弱点,什么样的丢人事、什么样的牢骚话都直言不讳,而且因为是酒席,过后被原谅。


小说

 

  我生活在变化多端的中国,我并没有年轻得足以相信它,也没有年老得有资格为它辩护。在中国写小说,探索“真实和事实”的中间地带,是一件非常有挑战性的工作。

  一方面,中国的快速变化已经超过了作家的想象力。中国的现实和作家的想象力同时赛跑,赢的是中国的现实,输的是作家的想象力。

  • 比如,前段时间我看到一则新闻,讲的是2010年,一艘山东的渔船载着33名船员去南美钓鱼。出海8个月之后,当这艘渔船回到港口,船上只剩下11名船员,他们杀死了22名同伴。这8个月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恐怖,人性的黑暗是小说家难以想象,或者说不愿意去想象的。
  • 再比如,去年我看到一则新闻,讲的是中国东北的一个纺织厂在1987年发生了爆炸,“大部分工人都是女性。她们有的满脸伤疤,有的失去了双手,有的失去了乳房。直至今日,她们一直生活在两座楼里,这两座楼就像孤岛一样,被周围人称作“鬼楼”。她们不曾离开那里半步,依然唱着自己20岁时的歌曲,仿佛被凝固在时光中。

  这样的事实,远远比作家的想象更有力量。因此,在面对现实时,我常常觉得失望,因为无论我怎样写,都无法超过现实本身。这就是小说的魅力,它有点像摄影。当我们看到一张照片,体验到的恰恰是真实事物的不真实性。这种不真实感,这种陌生感,会带给读者更大的震撼:原来我所身处的是这样的世界啊!


  看完之后,我给阎老师提的建议是后半部分群体的恶实在太多了,看得让人透不过气,同时又觉得不真实,仿佛那只是乌压压的背景。

相较之下,其实更希望看到意外的善——或者说,善本身并不意外,因为它也是人的本能,只是善渐渐自我怀疑了,动摇了,主动沉默了,甚至被摧毁了。比如,在一个全是瞎子的国度,独眼龙是很痛苦的,因为他能看到别人仗着黑暗的不堪和龌龊。于是独眼龙选择戳瞎自己。这样的力量与回响比重复的恶来得更有冲击力。


  我在想,为什么男性艺术创作者那么迷恋这一类的女性形象?我猜这大概符合某种懦弱的英雄想象。小红代表了性的精通和开放,可以弥补男性在性方面的羞涩和自卑。而她们饱受苦难的经历让男性觉得自己有解救的使命,况且解救她们并不难。她们深陷暗无天日的沼泽,只需要一点微薄而正常的小恩小惠就可以温暖,是最容易取悦的一类女性。

  后来才知道,他想帮女友赎身,并给她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女孩却不愿意接受,因为她认为没有比现在的工作更轻松和能挣钱的了。男性自以为的英雄主义落空了。

  看潘绥铭教授写的《我在红灯区》,里面讲现在拐卖来或被强迫的“小姐”其实很少。有三个“小姐”合伙找了一个“妈咪”,“妈咪”很累,不仅要站岗放哨,还要筛选客人,客人挑不对还要怪“妈咪”。


  三个人气鼓鼓地坐在长椅上,也不讲话,同行却一点也不同心。想到自己小说中的一句话,“爱想象中的人很容易,可当他们来到你的面前,爱他们就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


中产与跑步

  我是青春期受张爱玲影响的文艺女青年,对于文明世界有着畸形的向往,贪图享乐,喜欢吃奶油蛋糕,喜欢包裹在华丽的袍子里——即使袍子上长满了虱子,也胜过青筋毕露的身体。

  我仔细想了想,我不敢看人长跑后的照片,和张爱玲抱着牛奶瓶面无表情地穿过病人呻吟的病房一样,是对受苦的一种回避。看到大汗淋漓的身体,我并不觉得性感,只觉得好惨。

  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中产爱跑步,因为跑步是一种苦修。而苦修,是对过剩的回应。受苦对于中产是陌生的身体经验,对于富人阶层更是。跑马拉松的潘石屹和登珠峰的王石是中产看齐的对象。我相信潘石屹和王石并不是为了作秀,或者为了征服的虚荣,而是真的享受这种对于他们的日常生活来说遥远而陌生的身体痛苦。痛苦放大了人对身体的觉知,痛苦让人感觉到自己正在活着。


  可鄙视链却依然真实地存在着,最大的原因就在于:广场舞不够中产。中产需要自己小群体的阶层认同。

  当中产刚刚开始在俄国流行时,纳博科夫是这样刻薄他们的

他们被两种相抵触的渴望煎熬着:一方面他想和所有人一样,用这个用那个,因为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这么做;另一方面他又渴望加入某个特殊团体,某个组织、俱乐部,成为某个宾馆的贵宾或者远洋航班的乘客,然后因得知某集团的总裁或欧洲的某伯爵坐在自己身边而欢欣雀跃。

  跑步不仅仅时髦,而且像是某种成功人士的标配。中国的企业家和企业高层们为了显示自己的追求,纷纷把马拉松的奖牌当作自己的勋章。而中产选择跑步而非广场舞来锻炼身体,显然是因为跑步更像是身份的象征。

  中产在财富以外,开始关注健康,并且以此为起点,关注一些大于自身的东西,比如大气环境、食品安全、医疗健康、公众权利、财富安全。跑步既是一种焦虑下的反应,也是一种自救。而跑者彼此抱团,更让人有一个政治群体崛起的集结号已经吹响的想象。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日本以及西方的上班族开始追求一种戒糖、长跑、岁月静好、去政治化的生活方式,是因为某种社会规则已经成为共识。

  而在中国,这种规则与底线并未形成,当奶粉出现问题,中产开始寻找代购;当疫苗出现问题,中产去香港打疫苗;当空气出现问题,中产戴上口罩继续长跑。”

  很多中产并不认为自己有推动社会变革的责任,而仅仅是想通过长跑和秋葵把自己修炼得百毒不侵,水木清明。

  **然而,我们并没有办法指责中产的犬儒和自私。他们仅仅是无力,在无力与无力的每一天交替的缝隙中,大脑借助运动产生内啡肽,那半真半假的愉悦与沉醉,便成了生活中最大的安慰。


其他


  买一张占卜符,经神社里的溪水浸过之后便有吉凶浮现出来。我试了一张,“小吉”。人是这样难伺候,是“凶”便恼火不信,是“吉”便怀疑每张都是吉,担心自己被糊弄了。


  30多岁的D小姐仍然爱看漫画和日剧,有着一颗少女心。可以用天真去评价她吗?并不是。

  天真的人很容易世故,某种程度上,天真和世故并不是矛盾的特质,而往往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不同阶段。天真的人不懂得珍惜这个特质,而是早早地把它当作成长必然蜕掉的皮,轻率地抛弃在一边。抑或像小孩子,走一路采了一路的花,采花时也显得兴致勃勃,充满乐趣,到了路的尽头却毫不在意地把那一捧花向上一撒,扔掉,迅速变得世故。

  而成年后还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天真一面的人,本质则是复杂的——至少是见过复杂,才知道天真有多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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